千与千书

那个夏天一定还未结束

一直忘了发的八月海德堡夏校随笔

在新一年到来前补发出来 新一年会有新的夏天和新的希望

我爱海德堡 我爱夏校

期待未来的故地重游 再次相逢


【一】

      这是我再想像不到的最最明亮的夏天。


【二】

      会报名海德堡大学的夏校,原因真是十分复杂。大约是在国内上了大学后乱七八糟学了些语言,其中德语老师介绍过德国教育质量高学费低真是物美价廉不可多得走过路过不能错过,因此很有些心动。后来闲来无事和姬友rr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这一番未来规划,rr随口说那你其实可以报名个喜欢的大学组织的夏令营夏校什么的,既是去体验一下,也是给以后的履历表增添上一点色彩。

      然而去年的暑假是没时间也没精力的。因为又是社会实践又是军训差不多要了我半条命,况且我那时候并没太把这番话用心对待。直到2019年年初的寒假,不知何故rr当初的建议就跳进脑子里——于是我至今相信这一定是冥冥之中的缘分——总之,算了算将会拥有的漫长暑假,夏校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一个假期选择。

      然而其实当时想起来这一茬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我自己一向不耐烦处理文件申请沟通之类的事,直接上网一搜很心大地选了第一个跳出来的中介,说我想去海德堡大学那个主要内容是学德语的夏令营。中介老师说宝贝你现在有点晚了,实在有点悬。而我这人一旦认定什么就很坚持,实现不了就会很受挫。于是那两天担心着没位置夏令营要凉,心情就像过山车忽上忽下,一边心慌还一边和老师迅猛地理了一遍有夏校的大学名单,这个学校需要德语证书我没考所以不能申,那个偏向商科类而我只想学语言不适合,最后老师说不然就还是尝试一下申海德堡大学吧,说不定还能有位置呢?

      最后还真有位置。

      感谢国家,感谢人民,感谢CCTV,感谢中介老师。

      这事儿就这么成了。

      我欢天喜地,喜不自禁,喜上眉梢。接下来一个学期里跑了一两回中介处理合同、联系另一个能和我同行互相有个照应的姑娘、大热天顶着大太阳办签证而签证系统崩溃这种事儿居然还让我遇上……之类种种小辛苦在十分的快乐面前因此也就显得很微不足道了。

      要去德国啦,开心。


【三】

      后来同行姑娘和我说:“当时在首都机场咱们第一次碰面的时候,我不是已经排上队开始托运行李了吗。你记不记得,你那时候接着我的电话走到我面前跟我确认说‘你是小安吧?’,我说是,然后你就特干脆利落地点点头一句废话没有地拎着箱子排到队尾去了。我男朋友当时陪在我旁边就和我说,你和她一块儿我放心,她看起来是个能拿主意能记路的靠谱人。”

      在此我诚挚地向小安的男朋友道歉。我辜负了您的信任,我其实是个完全不认路不记路看导航都很费劲坐车也坐不明白的可怜小孩。

      幸好同行还有个男孩子小赵,认路认地图能力比我俩都能强一点。再者鼻子底下长了嘴,连比划带描述英语德语一起上,总还不至于把自己搞丢。

      在回归陆上交通工具之前,飞机上也是一段奇缘。在准备降落法兰克福机场那会儿飞机开始疯狂颠簸,有孩子嗷地一声就哭了。我摸着在日本求的护身符哆哆嗦嗦十分惜命地默默祈祷一切顺利,坐在我旁边的男孩子就跟我搭上了话,说起他是要去法国参加夏校所以一会儿还得转机,说起他朋友在美国读书种种,最后又兴致勃勃给我讲起这个飞机颠簸的原理。大约是什么云层之类的问题,高中地理学过点,当年我学的真是十分好,可惜早都已经把知识归还给老师了。

      等飞机平安降落的时候能明显听见大家都长舒了一口气。虽然空姐语无伦次的“祝大家在法兰克福滞留愉快”使我们有了些许的迷茫,但都不是什么大问题。然而入了关取了行李之后问题就来了。

      如何从法兰克福坐车到海德堡去。

      我们仨在自助机器前伫立。我们彷徨,我们无助,我们迷惘。我们连蒙带猜选好了买票,却发现似乎只能用卡支付。穷孩子没有Visa卡,我们退出了页面,直奔人工台去。

      最后总算是买到了票。我们坐了一截,又得拖着箱子去转车。中间时间约莫十分钟左右,而行李非常沉重,等我们奔向正确的站台的时候车已经关门了,但还没走。在这生死时速危难时刻小赵一巴掌拍向了车门上的一个按钮,门于是又刷的开了。

      ——对,德国的火车,是能这样给按开的。

      小赵还要抬头看看时刻表确认一下这是我们该坐的车,小安一把将他扯上车,说别看了,这个时间这个站台,肯定没错,你再看会儿它就真开走了。

      还好这个车确实没有坐错。不然我就真要以头抢地哭出血泪了。

      上了车我们仨精疲力尽,倚靠着门口的柱子站着,默默地自己刷着手机查着一会儿应该怎么从火车站挪到海德堡大学去。每个人都过于专注,以至于余光里瞥到有人走到我们旁边的时候大家头都没抬,纷纷认定为这人一会儿要下车,三个人很自觉地各自往两边靠了靠挪了挪行李箱,给这人让出门口的地方来。

      可这人直接站到了我身后的位置,还说了些什么。我起先没管,后来忽然听到“ticket”猛然回过神来,差点蹦起来,回头看了一眼。

      果然是来抽查查票的。刚才大概是对我们用德语说了“票”可是没人理他,所以改成英语了。我一急,伸手扯了扯手里拿着一张代表了我们三个人的票的纸的小赵,一张嘴脑袋完全短路,愣是说不出“他是来查票的”这句话,重复了一遍“ticket”。

      小赵小安都很茫然。小赵看着我手指的方向,扫了眼自己的手机,又看了看自己的T恤,就是想不起来手里捏着的票。而我情急之下连个完整句子都说不出来,一心一意地像个鹦鹉一样重复着同一个英语单词。

      检票员和后面的吃瓜群众笑得好大声。小赵满头雾水,我差点憋背过气去。终于最后,在小赵反应过来到底需要什么的瞬间,我也成功找回了语言能力。

      “他要检票!!!”


【四】

      简而言之,我们成功克服了诸多困难,大胆尝试,勇于探索,终于折腾到了海德堡,又从海德堡的偏远郊区在偶遇的中国留学生的指导下坐公交到了俾斯麦广场。期间这公交车开得很狂野,小安和司机交涉着买车票,小赵在查资料,我左一个右一个在车子急转弯急刹车的时候按住行李箱,东边按下西边起,感觉自己就像在打地鼠。

      从俾斯麦广场下了车照着导航走进一条很繁华的大街。街两旁商店林立,行人众多,天光大亮,生机勃勃。阳光过于眩目,地面是一块一块的花砖石。我们眯着眼,一路墩墩墩墩地推着行李箱前行,真是非常遥远又颠簸。

      等到终于到了目的地Uniplatz,我的手都已经麻了。

      接下来又是十分麻烦。登陆,领取资料,听工作人员告诉我接下来哪天开始有什么活动。穿着文化衫的小姐姐甜甜地对我说恭喜你不需要参加分班考试,所以你这两天可以休息一下倒倒时差,我茫然地问我为什么不需要考试,她说你当时写申请的时候应该是填表格填的很清楚明确,所以我们觉得已经足够作为依据了,我说喔那真是太好了谢谢您祝您今天愉快。

      然后我和也完成了全部操作的小安小赵就坐在一边,开始默默等待工作人员叫到我们的名字带我们去住宿的地方。这一等又是好久,我又疲倦又亢奋,照了张学校后面院子里的景色给rr发过去,rr很开心地给我回复:“我之前去德国玩儿的时候参观过那里!”

      终于轮到我们仨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了挺长一会儿。外国人发汉语音真的很费劲。Z小哥直着舌头喊着我们的名字让跟他走,实话说如果不是这名字从小就跟着我,我都不一定能听出来那是在叫我。

      其实当时已经不早,大概晚上八点多了。可是德国的夏天里白昼很长,天空明亮开阔,说是刚过正午也不为过,让人看着就忍不住高兴起来。这一路又是风驰电掣,Z先把男孩子送到地方,再把我们两个送去我们的住家。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申请的时候似乎就已经没有学生宿舍了,因此我们被安排在了类似于寄宿家庭的住家里。Z兴高采烈地和我们唠,说你们俩真是好幸运互相认识还能分到一起住,又问你们在国内是在同一所大学一起读书吗,最后把我们送到地方祝我们能享受接下来的这一个月。

      我们和住家的主人女士B打了招呼简单交流了几句,卸了行李拿了钥匙冲出去到最近的超市买了一点生活必备品,回了家飞快地洗了澡,东西都没收拾随意地摊在箱子里,爬上床睡觉了。

      太累了太累了。有什么事都第二天再说吧。


【五】

      我之前想过把日子一天一天地记录下来。然而再仔细一想,如果采取编年体,这篇感想估计就是个收不住的流水账了。所以还是采取国别体,把故事们分分类,同类型的就写在一起。

      先说说玄妙的、不大能准确描述而是更多靠感觉的、姑且可以被称作“风格”的东西。

      可能是欧洲人骨子里就是有一点这种从悠久的历史中流传下来的文艺气息的。所以即使是被广泛认定为严谨无趣的德国人,其实也很有几分带着温情的趣味和浪漫至死的可爱。

      譬如街边时常会有人拉着小提琴,调子悠悠扬扬地,在融化了的菠萝味冰淇淋一样的阳光里显得自由又舒展。还有某种不知道算不算欧洲扬琴的乐器,清泠泠的声音在主人的轻抚下空灵地穿过半个街道。也看到过仿佛是姐妹两个,一边拨弄着吉他一边唱着歌,是类似茜茜公主电影开头那一截民间小调一样活泼可爱又极有风情的格调,女孩子的声音清透温柔,风一般轻盈。

      还有我们的开营仪式。走进Neu Uni里手里就被塞了一张纸,盲猜上面写的应该是开营的安排,可是定睛一看还穿插了些什么某某乐章,又是快板乐曲又是终章,还贴心标注了“约瑟夫·海顿”。

      小安和我都是一脸茫然:这是音乐会安排还是怎么着?

      等到开营仪式开始终于长了见识。几个人抱着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坐上台,演奏了一节。然后一位先生上台讲话。讲话期间演奏者们就在一旁悠闲地坐着,讲完话再接着演奏,演奏完又是一位女士的讲话。

      活了快二十年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有特色有文化的典礼。

      顺带一提那位先生讲话的时候先说了一串德语,我只堪堪听懂了“亲爱的女士们先生们欢迎你们来到海德堡夏令营”,剩下的全都是鸭子听雷。然后他切换成了英语,大概是重复了一下刚才用德语说过的话,差不多还是些欢迎大家的意思,我正努力侧耳倾听——毕竟此时英语再听不懂就没什么办法了,我也不能要求人家和我说汉语——他话锋一转,语气温和地说:“女士们先生们,接下来我们将不会再说英语。我知道一开始会有些艰难,但是多听德语多去练习才会对你们有所帮助,让你们能够在这里得到提高。”

      接下来苦涩的小丁同学就拿出了练听力的状态,连听带蒙外加偷偷问身边的小安。拼凑了一下,致辞们大致说的是些学校历史以往名人城市风貌本月安排,合情合理中规中矩。

      开营仪式走向尾声。“最后:有活力的快板”就在礼堂里悠悠然响起,昭示着我的夏天的开始。


【六】

      鲁迅说:Practice makes perfect。

      鲁迅又说:我没说过上面那句话。

      姑且不管这话是谁说的,它很有道理这一事实是不能否定的。我以自身情况作为反例验证了其真理性和准确性。

      我是标准的中国模式下培养出来的学生。换言之,应试行,实践不大行。再明确点,我能记语法能背知识点,但听与说都很差。在海德堡期间,除了“不好意思”和“谢谢”,我重复最多的一句德语就是:抱歉,我是学过德语。我能阅读,但我不能听和说。听和说太难了。

      因为在国内的时候都是通过网上视频课自学的德语,除了自己做习题,没什么机会去练习听说。不练习当然就不行,我在德国就经常在人家和我说话的时候反应不过来,自己说话的时候脑子跟不上。所以大部分课堂以外的时候,我都会在对话中请求和对方说英语,以免造成完全听不懂、说不清楚或是产生误解的情况。

      然而有那么几次对方拒绝了我的英语请求并坚持要求保持在德语频道。

      第一次是在一个Exkursion的活动“Bierwanderung”中。说起来也是一把辛酸泪,我以为Wanderung也不过就是沿着河边走走,谁能想到我们得上山呢?我那天穿了旗袍踩着高跟鞋,根本就不是参与体育体能活动的打扮,更别提背包里还放着我的电脑死沉死沉,等到发现我们一大群人是一路上山的时候真是绝望无处诉说。

      然而最开始还在广场狮子喷泉前等待着集合一起出发的我还不知道之后的艰辛。只是当时太阳太晒了,晒得我简直觉得皮肤在肉眼可见地变黑。身边一群欧洲人美国人完全都不在乎那么大的太阳的样子,谈笑风生,气氛喜庆。我起先试图找阴凉地避一避,后来发现根本避无可避,于是忍无可忍地从背包里拎出了伞,无视旁人的目光开始遮阳。

      甩着头发长舒一口气的时候,余光就看到了另一个不仅打伞还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看起来很怕晒的人。也是亚洲面孔,大约是中年人的样子。我俩相视一笑,她向我走过来开始和我对话。

      她用德语说,这天儿可真热啊。我说是啊可真热。她问您来自哪儿,我说我来自中国,您呢。她说她来自英格兰。我心里纳闷了一下,因为听她口音分明是日本人,所以大概可能是英籍日本人。我也没多问,随着导游出现大家开始跟着慢慢走起来,我俩在队伍里一边行进一边继续往下唠。

      她问你家乡是哪儿,我说是个小城市,很小,在中国东北部。她问和北京上海之间是怎么个布局,我就在空中给她比划:最上面偏右是我家,中间偏左是北京,下面偏右是上海。她给我说了她住哪儿,我没太听清也没太听懂,但我没追问。

      其实那天上午已经上了第一次的课。而我因为当时没参与考试,学校方面给我分班的级别就有点不合适,过于高级。在此我还要感谢那个班里当时坐在我身边的男孩子小梁,他在我转到适合的班级前还在高级班那两天里几乎充当了我的翻译,老师说一段他就侧头看我表情,一看目光茫然他就赶快给我解释。

      他真是个热心肠的好人。

      因为上午上了基本听不懂因此非常艰难劳累的课,我下午那会儿参加Bierwanderung的时候就已经处于身心俱疲的状态了,脑子转得也很慢。于是等到这个一直和我说德语的女士问我是不是大学生,学的是什么,而我回答说是大学生,学英语,她接着问学英语你为什么来参加这个德国的活动的时候,词汇量匮乏语法需要组织时间的我已经根本无法思考。我觉得我实在不能把“之前我考虑过到德国读研,所以报了这个夏校,虽然后来读研的想法不成形了但是这个夏校已经报好名了,所以就来感受一下也未尝不可”这一整条链用德语说清楚。于是我停顿了一会儿,思索着问她:“我们能说英语吗?”

      她看着我笑了:“Nein.”

      OK. I’m fine. 非常fine。

      我用我的塑料德语说:“嗯……就是说,我……嗯……把这个夏校当作一次旅行,或者说度假。”

      她说:“是啊,但为什么是德国?学英语为什么不去英国?”

      真是个会抓点不被对方回答所左右的坚定的女人。适合打辩论。我太苦涩了,出于我的德语储备量和我能说出来的东西,依然采用跳点的方式回答她:“其实,在秋天我就将成为一名大学生……嗯,在英国……对,在英国。”

      她果然就被这句话所吸引了,忘记了继续追问我为什么到德国参加夏校,甚至都没问我你到底是在你的国内读大学还是在英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就兴高采烈地问:“哦!那是什么大学,在哪个城市呢?”

      我也很兴高采烈省去了想办法解释我其实是从国内转学到英国的这一层麻烦,如释重负地告诉了她我的大学和所在城市。她兴致勃勃地又问了我一句什么,我没听清,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仍然没听清但我实在不好意思继续追问,于是我大胆猜测她可能是问我先前去没去过那个城市。我斩钉截铁地说了Nein。

      这组话题终于结束了。我们开始随着大部队吭哧吭哧地爬山。国内的山路总是一段坡,然后会有一段平缓,登山人可以有一段缓冲。可是德国人真的很实在,说是爬山就一直向上,连停顿一下的机会都没有。我穿着高跟鞋背着笔记本电脑走得醉生梦死,听她走了一会儿突然又问我:“对了,怎么称呼您?”

      喔,对,我俩忘问对方的名字了。

      我说请叫我Ding,又问您呢。她说她叫A,然后请我和她互相用“你”来称呼彼此。接着我俩就在走一段路她说一声“真是热啊”我捧一句“可不是嘛还很累”再走一截再说一遍的循环中度过,走了一个多小时她终于换了句子,说你看这是Bierwanderung,我们现在已经有了Wanderung,可是Bier在哪里?我又累又想笑,说我也不知道啊。

      然后天忽然就开始下雨。倾盆大雨,避无可避。此时这群不爱打伞的欧美人就很惨,而A和我都各自拿出了之前收起来了的伞,好歹挡一下雨不至于连路都看不清。我的伞还能再遮一个人,所以我就随机地把一半倾向了离我最近的一个姑娘,她侧头说哇谢谢你,然后我俩挤在一起在泥路里深一脚浅一脚往下走。中途她和我说了个巨长无比的句子,我苦笑着问我们能不能说英语,她说啊当然啦好像好多人都非要坚持德语但其实我也觉得说英语比较靠谱。

      我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第二次类似情形是我和之前的班的老师商量转班的时候。老师是个老先生,一脸严肃认真,课间拖着凳子坐到我对面要和我了解一下情况。我解释了一大通,大概是些“之前校方说是我填表格写的很全面所以没有让我参加考试,可是感觉自己的水平在这个班级有些过于吃力,适当拔高是好的,但揠苗助长太多的话就没什么用了,所以想转班”之类的话。等到我说完了这一串期待地看着对面的老先生,他平静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边非常关注事态发展的热心小梁,说:“我听不太懂英语。”

      小梁看我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好心问我:“你听明白他说什么了吗?他说他听不懂英语。”

      接下来的对话就在一套非常复杂的流程中度过。我和小梁说汉语,小梁帮我翻译成德语,我自己间或蹦一两个德语单词或短句,有时候再说说英语,寄希望于老先生好歹也不至于一点英语都听不懂之上。自己把自己都快绕迷糊的时候还和小梁说了几句英语,又反应过来我俩可以用汉语交流,整个过程乱七八糟。最后终于结束的时候我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反复横跳,听老先生告诉我:“下午两点在Uni这里等我。”

      这句我听懂了。我向他确认:“今天?”

      他说:“今天。”然后他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地搬凳子走了,我如释重负瘫倒在椅子上反复思索他为什么不会说英语他怎么可能不会说英语,又发愁下午要是还需要交流我该怎么办。

      下午的时候果然很惨。倒不是老先生又有什么别的问题,而是负责处理转班业务的工作人员也是坚持和我说德语。她们问我你当初没有参加考试?我说没有,她们一脸吃惊问:“哦!为什么呢?”

      我心说祖宗,你们没给我安排考试,还问我为什么?嘴上却是卑微小丁在线请求:“我能说英语吗?”

      果不其然收获了一个Nein。

      我想这实在不能怪我了,你不让我说英语我根本就说不通那一串,所以悲伤假笑了下告诉她们:“我也不知道。”

      后续大概就是她们也终于没再多折磨我,给我转了班,切换成了英语模式告诉我接下来我应该到哪里去处理手续问题,其中一位和我说:“我之所以现在和你说英语,是看你一脸——”她做了个很可怜的表情又继续说:“怕你实在听不懂。这回给你转好班了,你不用担心了。接下来我不希望再听到你说英语了,好吗?”

      我简直瑟瑟发抖地应了声:“好、好的。”

      最后再有一次就发生在和我转去的班级同学在一起,大家凑在一块儿玩耍的班级活动。我们在有一座残破漂亮城堡的山上野餐,太阳一点点落下去光芒里慢慢染上了橙红的暖色,大家坐在草地上一边喝饮料吃东西一边聊天。班里应该是来自捷克的同学M先生说了一串他的母语,我随口应了句听起来和俄语有一点相仿,他于是问:“你学了俄语?为什么学俄语?”

      他是拿德语问的,可是我只以为他是想锻炼德语才不选择说英语,于是我也没管,就用英语解释说,我在国内的时候学的是英语专业,英专生需要学一门二外,我当时选了俄语。虽然一年下来也没记住什么,不过听着有些发音会感觉有点亲切有点耳熟。

      又是等我已经说完了一大段,M先生才呆呆萌萌地看着我,说:“我基本不懂英语,你能说德语吗?”

      ……?

      不是大兄弟你们为什么反应都慢半拍?你们就不能在中间说句不好意思打断我,告诉我你们不能说英语吗?

      我悲愤又无助,在M先生天真期待的眼神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努力磕磕绊绊地说:“啊,就是说,啊,我……嗯,在中国,我之前学习英语……嗯,在大学。学习英语……因此,嗯我必须再学习另外一门外语。我学习了俄语。”

      后来晚上我回家和小安说起这件事,小安差点笑背过气去,边笑边问你怎么总是遇到这种艰难的情形。她笑了一会儿慢慢平静了下去,看了我一眼又开始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个因果关系我真怕把你们班同学听蒙了哈哈哈哈哈,为啥你学习英语就必须再学俄语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说别笑背过气去您,我当时又说不明白“我的专业是”,又不知道“二外”在德语里怎么说,说成那样已经是我的能力极限了。

      小安摆摆手还是笑,断断续续笑了差不多半个小时。

      所以学语言有实践有应用是多么重要啊。可惜我已经记不得我的英语口语是怎么练出来的了,没有什么参考资料可以拿来给德语用了。


【七】

      在这个夏校里,我认识了很多很可爱的人。

      譬如小安小赵,譬如Bierwanderung时候那位A女士,譬如后来下雨时候分享了一把伞的女孩子。那是个比利时姑娘,叫J。我俩那时候切换成英语模式之后就很快乐地开始交流沟通,又因为她表示对我国情况和历史渊源的兴趣,我就开始从鸦/片战争给她讲到二战里的中国战场,期间夹杂着她“什么还有这一段吗我们从来没有给讲起过”的惊呼;她听说我要去英国读书,很热心地和我分享她去英国的感受,以及对于英国脱欧状况的看法,我也感觉到这又是另一个世界。

      还有第一个班级里一个来自土耳其的女孩子C。我俩很愉快地聊着天吃了饭,分享了周末计划,她后来还特别热心地在Whatsapp上给我发了好多消息。结果我脑子不大好使,忘了自己还下载了这么个软件,几天之后才想起来看一眼,就实在非常不好意思。

      小安班里有两个成都孩子和我们后来比较亲近。平时中午经常一起吃饭,有两次Exkursion还一起出行了,去科隆的时候我和其中的男孩子小张一组探访了大教堂的塔,四个人又在后来快离开海德堡的某一天去要了一份德国猪肘分着尝了尝,觉得不大好吃。猪肘最外层烤得太硬,可又舍不得扔掉,我啃得差点把牙硌掉。后来我回国落地北京第一个中午就是点了份猪蹄外卖,真香。

      我自己后来转去的班级里有高中就去了美国读书的中国女孩子E,现在已经读大学,自己本身的专业和大概类似于双学位的那个专业十分不搭边不相关,和德语也很没有什么关系。我问那为什么来参加这个夏校呢,是自己很喜欢德语吗,她说也不是,其实是有点感觉在美国那边已经很习惯很安逸了,所以想推自己出一出舒适区。

      女孩子Z也很可爱。她是个南方姑娘,长得甜甜的,说话也暖暖的,让我真正感觉到什么叫“女孩子都是娇娇软软的”。Z在课间有时候会穿着小裙子小步跑过来坐到我旁边,问我你以前是学英语的那你有没有什么提高英语的办法,表情又认真又可爱。再后来还很甜地在微信上对我说到了英国安顿好了要告诉她地址,以后要给我寄明信片。

      又有一个韩国男孩子MK。我第一天转到新班级的时候想问问身边的人之前老师有没有留过什么作业,看他一张亚洲人的脸下意识地说了汉语,他愣了愣,然后对我笑,说他不会说汉语。我才知道他是个韩国男孩子。后来我们有时候会交流交流我们两国之间的共通之处和不同点,他会夸我的旗袍很好看。很有意思的是他当时问“你的裙子应该叫什么来着”,而我回答Cheongsam的时候他表情很迷茫的样子,等我想了一下用汉语字正腔圆地对他说“旗袍”的时候他才一脸“对的就是这个”。

      后来还在Exkursion里认识了一些人。有在北大读社会学、言语间都是沉淀的知识与涵养的姑娘,有个子不高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温和、后来又在回程的飞机上偶遇的男孩子,还有细长眉眼长得有几分媚气、德语说得很好的女孩子。

      老师们当然也是很温柔可爱的。我们班的女老师在班级聚会的时候带来了她的小女儿,小姑娘怯生生有点害羞的样子跑去一旁的游乐场玩耍,老师一边拿出饮料给大家分,一边把一罐橘子汽水放起来,解释说:“她最喜欢喝这个,我得为她防卫镇守着她的橘子汽水。”

      我为她一本正经的“防卫”这个词笑了半天。

      班级的另一位男老师也是个老先生,每周一的惯例是问问大家周末都做了些什么。排名前三的回答是参加Exkursion、做饭和睡觉。每次有人说“我睡觉来着”,他就吸口气问:“一整个周末?”

      同学说:“对,一直睡。”

      他就摆出一脸很夸张的惊讶表情,用非常沉痛的语气说好的。然后全班一起笑,说睡觉睡觉。

      这个男老师算是隔壁班的班主任。后来结课的时候我们两个班就凑到一起玩儿一些活动,比如分组,让大家写十个有冠词的德国河流,看哪个小组最快。再比如出个人上去抽词,描述或是画出这个词,让下面的同学猜是什么。我们组在找词环节赢了那么一两回,获得了很多好吃的糖。可是到了猜词环节只有隔壁班的一个大神屡屡获胜,其他人都难以望其项背。大家也没什么沮丧,都高高兴兴地吃着手里的糖,乱糟糟开开心心闹成一片。

      一个月的时间,认识了很多人,聊了很多天,就越发觉得这个夏校和这群可爱的人的不可思议。这里有德语专业的学生,有适合到德国读研的专业的学生,也有纯粹出于兴趣爱好和挑战自我的理念而跑出来的人。有刚刚高考毕业的孩子,有大学生,也有已经满头白发的长者。

      所有人都在学习。所有人都想学习。所有人都有迸发的活泼的热情,欢笑着跳跃着,大声呼喊着嘿,你要不要来一起玩儿?

      我希望我能永葆这份对生命对探索的热忱。这样说不定等我七八十的时候成了一个又酷又优雅的老太太,也会在某个夏日,在喜欢的国家的夏令营里快活地结结巴巴地说着十分不熟练还在学习的语言,去尝试一片新的未知。


【八】

      夏校内容十分丰富。周一到周五上午正课,学课文听录音做对话写习题,下午有各种Seminar自行选择参加,晚上那会儿有Workshop,大概类似于社团活动的感觉,唱歌运动都有,再晚点有时候还会安排电影之夜和音乐会什么的。可惜小安和我两个女孩子都不大喜欢也有点害怕在晚上天黑后在外面逗留,所以错过了很多值得参加的活动。唱歌社团我们两个一起去玩儿过一回,老师是个亚洲面孔,活泼热情,之前在介绍的时候留错了社团活动的地址——我们是怎么通过口口相传等多种渠道找到了正确的地址真是个未解之谜——他开玩笑说这是给大家的一次考验,你们真棒居然都通过了。后来我们一群人在那一个不大的屋子里坐在一起唱《欢乐颂》,德语在歌里可以吐字很温软,闭上眼听竟然恍惚间有种格外圣洁的感觉。

      整个月里还有过一次运动会,大概可以算作趣味运动会,都是些有意思的小活动。我完全没带运动鞋去德国,所以参与了拉拉队,为上场同学摇旗呐喊。期间韩国男孩子MK和我说他去找一下他在另外班级里的几个韩国朋友,马上就回来。可是后来就再没见着他。

      挪换场地的时候澳门男孩子S正好走到我旁边,随口问我:“MK呢?”

      我说他跟我说他去见两个朋友马上回来,可是这已经花儿都谢了他还没回来,可能是跑了吧。真是欺骗我纯真的心灵。

      S笑得不行,对我说:“Ding,你还是太年轻。”

      “Don’t trust men!”

      他一脸憋笑的正经表情实在太好笑,我差点笑蹲在地上。

      周末可以自己安排,学校也提供组织好的Exkursion。我不耐烦自己查资料买票,就都参加了学校提供的选项。在莱茵河上坐了游轮,在古登堡观看了印刷术,去了纽伦堡看玩具展览里精致的娃娃屋,又看了当年纽伦堡审判的相关记录,为这种极天真和极残忍共存于一个城市的美所震撼。

      科隆是很好的。大教堂复杂又美丽的外观一眼看去就会感到一种近乎肃穆庄严般的神圣感。当天我又很幸运,本来出去玩儿的时候会习惯穿短裤以方便行动,偏偏那一天的早上出发前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就拿了红颜长及脚踝的下裙配了件上衣。后来排着队进教堂的时候看到有个穿了短裤和及膝袜的女孩子被拦下不让进,才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到教堂这种地方是该穿得庄重一些,短裤短裙大概都是不行的,幸好早上拿衣服一瞬间的脑回路拯救了那一整天都在科隆围绕着大教堂参观游览的我。

      导游似乎说教堂是不允许成团进去的,最多只能两个人一起。于是小安和成都姑娘小谢一起,我就和男孩子小张一起。彩窗实在太美太眩目,只是仰头看着都有想要顶礼膜拜般的虔诚。仰望穹顶,极高极远的样子,恍惚间于是明白对于有信仰的人来说这就是一种通往天上与神明对话一样的感觉了。

      进去走了走几个人就走散了。小张和我休息了一会儿,两个人都不怎么想出去上街购物,觉得实在百无聊赖,就微信问另两个人去哪儿了。好一会儿才收到回答,说是爬上去塔尖了。小张和我说成,咱俩也去看看吧,难得来一趟下一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为了进去塔里还得买票,两个贫穷会省钱的人相视一笑掏出了随身背着的海德堡大学学生证,成功给自己省下一份冰淇淋钱。

      楼梯又窄又是旋转的,走了一截小张已经颤颤巍巍地和我说他有点晕了。我说兄弟撑住,看在欧元的份上,然而其实我的腿也已经开始颤了。我俩就这么一边走一边抖一边互相鼓励,我还在心里恳切地心疼了一下以前天天爬楼的敲钟人,终于在崩溃之前,我们到了。

      太不容易了。

      云在我手边。塔身上有上世纪的参观者留下的字迹,大概是当年还没有现在这样好的防护网,人都可以探出身去写字。小张和我因为有点害怕太高了而微微抖着使劲向里靠,又很觉得有种会当凌绝顶的开阔感,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吹起了科隆大教堂,深感欣慰这钱花得值。

      后来还有一次和小谢小张一起是去斯特拉斯堡。我非常喜悦激动,因为我法语比德语多少还强一点,虽然那一整天也不怎么需要我说法语。中午那会儿几个人在麦当劳点餐,我探头看了一眼菜单里的汉堡,指着说这个是牛肉,这个是鸡肉,这个是鱼肉。他们说谢谢了省得再查字典了。

      无外乎还是参观了教堂。印象最深刻的却是那里教堂门前一家卖冰淇淋的店,冰淇淋是花朵的形状,上面还可以加马卡龙。传说里法国人对于自己语言的傲慢与喜爱在这里也能窥见一点痕迹。用英语和对方说想要这个冰淇淋,对方完全能听懂,但绝对不会用英语而只会用法语回应一句“好的,请在那边稍等”,也不管顾客听不听得懂。我也是在那儿说了差不多全天唯一一句法语“我想要一个小份冰淇淋,要青柠檬、酸奶和草莓搭配的”,期间还因为在德国的那些时日说惯了德语的谢谢,一句Danke差点脱口而出,又咽了回去改成了Merci。之后啃着冰淇淋非常感动也非常自我满意,好歹也是做过法语对话的人了。

      后来小安和我两个人还参加了新天鹅堡之旅。小安说想去德语导游组,我说好,结果报名那天我早早买了德语组的票,小安却忘了,等她想起来的时候只剩下英语导游组。所以虽然一起到了新天鹅堡,但是进去参观的时间就完全不一样。本来以为我俩得就此分开游览,没想到又偶遇了一个之前有过一两面缘分的一个女孩子,问我愿不愿和她换票。

      两个人在一块儿就有个照应。我赶快换了票,成功混进英语导游组里,和小安一起进去新天鹅堡。看路德维希二世漂亮的卧室,看屋顶吊灯上镶嵌的美丽宝石,看墙壁上画着的色调清丽的画。真是好看。

      下山途中我俩一边看着马拉着车从我们旁边经过,一边互相加油鼓励着往山下走。小安哼唧唧地说“下次Exkursion一定记得提醒我早上早点报名”,又反应过来这是最后一次,没有下一次了。稍微都有些伤感。

      而所有这些Exkursion中,罗滕堡是我的执念。十四岁那年初中毕业那会儿看了一篇文章,介绍中世纪风格小镇罗滕堡,风景美如画,又有一个中世纪刑具博物馆,里面有各式各样的刑具。我对于所有兼具了残忍严酷和精致美丽这两个特色的事物具有一种难以控制的偏爱,于是从那之后就心心念念有一天要去罗滕堡。

      这一次终于如愿。小安当天去了黑森林,我自己一个人坐在车上,认识了北大姑娘和细长眼媚气姑娘,三个人一天里几乎都在一起行动。我们走过了罗滕堡开满了可爱小店的街道,看过了教堂,陪北大姑娘上去了一座能俯瞰整座小镇的塔——期间又是类似科隆的窄窄的旋转楼梯,爬得天旋地转,可是站在最上面望着天空与自己齐平时却有极开朗的意境。

      然后两个人一起陪我去了刑具博物馆,细长眼姑娘累了坐在门外,北大姑娘就和我一起买了学生票进去看。枷锁,镣铐,囚车。耻辱面具中有一些竟然有几分诡异的美感,像是黑死病流行时期医生戴着的乌鸦面罩;铁处女的少女面容简直是典型的中世纪画风,其中有一座有了一些残破,更奇异而美丽;痛苦之梨比起梨倒更像是未放的花瓣,精致而可怖。还有很多当年留下的大约是指导如何定罪如何行刑的法典文献,纸张泛黄,字迹是旧时的印刷风格,难以辨识。北大姑娘听我一路兴奋得抑制不住地和她喋喋不休着刑具的名字和用处,笑着说你还真是喜欢这些历史。

      真的喜欢呀。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将近六年了。

      从博物馆出来北大姑娘说想再去上午去看了一眼的那个防御门走一圈。本来只是想着在那个像小花园的地方看一看,结果这一趟无意中发现了一截楼梯,顺着经过一段地牢一样阴森森的屋子,走出去又是一片阳光明媚绿意盎然,有小路向前延伸通往未知的远方。可惜实在没有时间了,不然就这样沿着它走下去看看到底能通往哪里也很好。

      之后我和父母、和rr说起,都坚定了以后还要再到罗滕堡的信念。我说博物馆只来得及大致一览,那条小路还不知道能走到哪里,街边可爱的小店一家都没有逛过。于是我还想去那里走一走,穿着我喜欢的小裙子,爱丽丝一样,走在阳光灿烂里。在童话一样的世界里,说不定哪里就会有柴郡猫出现,对我鞠躬,说呀,你回来啦。


【九】

      小安和我在出发前还在国内用微信相互联系的时候沟通过几次,双方在做饭问题上达成了共识:只要不着火,做成什么样都能给咽下去。

      实在是天天在外面吃着实吃不起,而且总会担心口味上吃不习惯,还是自己做饭至少能做出点中国味。可是小安也就会炒个西红柿炒蛋,我此前更是纯理论派选手,没有一点实践经验。两个人都有些发愁。

      后来其实还有些好笑,因为我们俩到了德国之后第一顿正经的饭居然是在必胜客吃的披萨,就在俾斯麦广场通往Neu Uni的那条繁华大街上。可是也不能顿顿吃披萨,况且学校也给了饭卡,我们就主要还是在学校食堂吃,一个是小一点的Cafeteria,一个是稍大一点的Mensa,两家看心情轮着来,因为经常吃不饱饭,中午吃完下午回了家还得自己再搞一顿下午饭来吃。

      住家主人B女士每次看见我俩做饭就笑,说去年住在她家的两个中国姑娘也是总做饭,“中国人真的很爱做饭和吃中国饭菜。”有几次我拿东方超市里买的火锅料煮面条的时候她刚好走进厨房做咖啡,闻了闻厨房里的味道就笑着说:“闻起来真是很中国。”

      德国的餐食在我的脑海里,就是铺天盖地的薯条、叫做Wurst的香肠和酸呼呼又带点甜兮兮的诡异酱料。薯条撒点胡椒粉倒还不难吃,只是有些让人担心热量过高。Currywurst是很有名的,但也架不住天天吃,像小安这种一直吵着要吃的人在食堂连着吃了几顿之后都表示“不想再看见了”。而所有浇在肉排、香肠和饭上的诡异酱料都令我绝望。我经常把被酱料沾到的地方拿刀切开拿叉子拨开,再从背包里掏出从国内带去的咸菜,勉强下咽。

      还有意大利通心粉,经常是可以算作主食的。我其实一向不喜欢它的口感,可是也由不得我挑三拣四,都只能有什么吃什么。况且无论如何通心粉总比米饭的口感好一些——我长这么大,真是第一次见到煮熟了的米饭就像生米,勺子一倾就可以哗啦啦一粒一粒沙子一样掉下去,嚼完半盘米饭太阳穴生疼。

      而小安和我说着要到德国练习厨艺,其实最后还是规规矩矩搞最简单的几样:煎个蛋,炒个肠,下个面条。我最大的一次进步是炒出来一点西红柿肉酱拿去浇在好不容易才煮熟的意大利面上,姑且算是从理论到实践的一次飞跃。虽然吃了差不多一个月的煮面条听起来很有些心酸。

      德国的正餐吃不惯,零食却是很好吃的。小安喜欢蓝莓味的酸奶,而我很喜欢巧克力。窝在床上边啃巧克力边做题的时候就想起我国内德语老师当时说,她在德国读书期间会长胖都是因为德国的小零食小点心太好吃了。

      真是此言不虚。

      冰淇淋也是我们两个很爱的。都是味道很纯的,吃起来就觉得格外幸福。很可爱的是我很喜欢的柠檬味冰淇淋居然是纯白色的,当时还有些迷茫以为自己没说清楚或是对方打错了,尝了一口酸甜清爽的味道就在舌尖蔓延开来,纯纯粹粹的柠檬味道。

      为了冰淇淋也要再去德国玩儿一回。


【十】

      八月似乎是德国的一个打折季,那会儿买东西会很实惠,虽然我到底也没有买些什么。小安买了几件卫衣和裙子,三四件的样子,花了不到二十欧。她问我你不买点吗,我说除非遇到特别喜欢实在舍不得的,不然就不买了,到时候带回国还得从国内再往英国背,太折腾了。她说也对,以后英国也不缺打折季。

      小可爱Z有一次课间和我聊天说:“我的一个弟弟让我帮他带一双某某牌子的鞋,可是我去看了下那一家打折季已经结束了。所以我决定就不给他买了。”

      我当时笑得捶桌子,说看看,这就是亲姐姐了。

      后来有一次小安和我似乎是在古登堡玩儿的时候在自由时间里逛街。我看到一家一眼望过去挂了好多是我风格裙子的店,于是本着买不买不一定但是看看又不要钱的理念,说走陪我进去看看。小安可有可无晃晃悠悠地跟着我进了店,随手翻了翻离她最近的一件小西装的吊牌,然后一把拉过还没来得及仔细欣赏一圈裙子的我往外走。

      “妹妹,别看了。这里的价格你我姐妹二人连个零头都不会愿意付的。”

      我一边被这话笑得直大喘气一边问到底是多少钱。她说了个数,我一琢磨,还真是,我俩绝对都是连这个价格的零头都不愿意付的。

      也是奇怪。我在国内的时候买的小裙子的价格其实从来都不低,而那件“零头都不愿意付”的西装的价格折合成人民币也绝对算不上贵。然而可能是见了太多德国打折季期间快销牌子三欧两欧的衬衫T恤价格,哪怕见到几十欧都会开始觉得有些贵了。

      人都是被惯坏的。


【十一】

      差点忘了专门说说学习方面的情况。

      如先前所言,逼自己参与课堂认真听课开口说话是个很艰难的工作,但慢慢适应了就会好很多。学语言总是要有点厚脸皮的精神:不怕犯错,说得变位乱糟糟语法零七八碎也不要紧,反正老师身为本国语言使用者总能大致猜出来我在说什么,让老师指导着帮忙改也就是了。

      不过说话毕竟还涉及到调动自己词汇量的能力,不是一朝一夕能达成的,因为对单词的掌握是分成“我背了但只有别人说的时候我能想起来知道是什么意思”和“这个单词已经变成了我的能力我能够在想说的时候把它调动出来应用”,后者显然需要更高的境界。所以我个人的情况是口语上算得上更有勇气去开口,而更明显的是在那边听力理解方面有了显著提高,从最开始上课大概能听懂一半多一点剩下的靠猜,到最后基本能全听懂。虽然老师说话语速并不快,遣词造句尽量简单易懂,而且时常会看着大家的困惑神色有意识地去重复,但到底也是我的进步了。

      感觉自己被知识一点点充满真的是很幸福的感受,听到喜欢的语言从自己嘴里说出也是很美好的。抱着电脑坐在床上做着线上作业的时候也是,自己几乎能听到自己的脑子飞速运转的声音,把题目很正确地完成了就觉得有种无与伦比的快乐了。

      知识真是世界上最最漂亮的有着无法描述的美丽的存在。

      三十岁之前想精通五门外语。就这样继续努力吧。


【十二】

      交通方面也很值得一提。

      我们刚到那边学校介绍里就告诉我们可以租一辆自行车,也可以去买一张公交的月卡。可等到小安和我有时间想着去探探路看看情况的时候已经过去将近一周了,我这种勤俭节约的人就总觉得办月卡是很有些亏了的。况且公交车月卡大概八十欧,实在不算便宜,而自行车全都是适合欧洲人那种人高马大的体型,我的身高连自如上车都是个问题。于是最后小安和我两个人就几乎天天步行四处游荡。

      小安说:“你慢点走。”

      她又说:“你再慢点走。”

      她最后说:“我先出门了我觉得你追得上我。”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习惯,我走起路来风驰电掣,踩着高跟鞋也恨不能比穿运动鞋的人还快些,而且很容易越走越快。小安先还在我身边一起走着,慢慢就到了我身后,等我听着歌回过神来猛一回头她已经离我好远,看我看过去就露出一个心碎无助的笑容摆摆手。

      我等她走上来,很不好意思地说:“Sorry,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习惯了走快。”

      她一边走一边虚弱地说:“没事,没事。我以后还是先出门吧。”

      但是我俩是不在一个教学楼上课的。我的教学楼略远一些,所以平日里上课的时候我俩其实就经常还是一起出门,直接道个别约好中午在哪个食堂见面,然后我步履如风地跑了,她在后面慢慢走,反正离得近时间来得及。

      而周末一起出去参加Exkursion,早上去停车场找大巴的时候她就会先出门。我在家里啃完面包化完妆再出去追,在中途过了桥之后的第二个红绿灯的地方大概就能追上了。

      无论是从我们的住处去上课,还是从住处去大商场超市和停车场,前半截路都是一样的。我们需要拐几个弯走过一截马路乱七八糟过起来全靠瞎跑的地段,进入一段洒满落叶的大路,很长一段,中途会看到一座钟楼,有数不清的冰淇淋店,一个红灯时间很有点长的路口,然后过桥。

      落叶大路是很漂亮的。经过人家会看到小花园里种植的花朵,清淡淡的蓝紫色,温柔又安静的样子。可是晚上的时候这截过长的路走起来就很吓人了。虽然房主B女士和我的老师都再三向我保证海德堡是个“非常非常安全、完全不会有恶性事件发生”的地方,我还是会很害怕。所以有一两次Exkursion结束返回海德堡太晚的时候小安和我就买了单程的公交车票坐车过那一段路。

      可能是深受日漫的影响,我对于电车有点格外的情怀。天色已黑,回望城市繁华处灯火通明,而街边只是星星点点的莹亮。车站始终有人在等待,耳机里放着不知名的歌,车缓缓关上门然后刷地开起来,窗外的一切都从窗口这一小方天地向后退去。车里的人三三两两坐在座位上,有人靠在一起微闭着眼或许困意渐浓,有人对着手机蹙眉打字也许正写着一封紧急的邮件,有人像我一样大脑几乎放空,无焦点也无目的地望着车厢百态。

      漫长得几乎没有尽头的路也不过片刻就结束。下了车一点风吹来微冷,紧了紧外套,就该把剩下的路走完回家了。


【十三】

      毕竟是夏校,不仅有正正经经的上课学习,我们每周一还要考试。到了最后还有结课考试,其中包括写作文——我写了一篇如同小学生写作一样流水账的作文,给朋友写信描述了我在海德堡都学了什么玩儿了什么吃了什么。除了作文当然还有别的题型比如填空连线,考完了拿欧洲学分。我们班的澳门男孩子S似乎是高中数学老师,学校那边开学早,不得已没参加最后的考试就离开了。最后一个周五他带了糖分给我们,下了课全班同学一起照了相发在Whatsapp群里,大家都笑得很开心。

      转过来的周一就是考试。考完试就算是自由解放了。小安和我都慢慢开始打行李,参加着最后收尾的活动。譬如我们班在考完试的当天拉大家一起去买冰淇淋吃,第二天是和隔壁班一块儿玩游戏,而小安班似乎是带着同学们一起去东方超市采购,打算准备好食物最后一天早上一起吃。

      最后一个早上的早餐告别应该是惯例。小安班是同学们分头做好带去上课的班级吃,我们班给了地址让大家一起去某家店集合吃德式早餐。我出门有点晚,为了不要迟到一路狂奔,又创下了半小时将近四公里的竞走记录。到了地方小可爱Z从我身边过的时候拉了拉我的手,软乎乎地说:“啊,你身上好热。”

      可不是热吗,跑了四公里呢。

      德式早餐果不其然还是我吃不大习惯的。面包片上摆着酸酸的黄瓜片西红柿片和芝士,有的还加了肉片上去,看上去让人并不是很有食欲。我喝着手里的橙汁,看大家吵吵嚷嚷闹成一团,看老师给我们分发了结课证书和学时证明。

      土耳其姑娘S和美国姑娘J和我聊天,说你这些日子里穿的裙子真是很有特色很好看——也因为在德国期间旗袍收获了最多的赞美,打包英国行李箱的时候我又往里多装了几件旗袍——我说啊我就是很喜欢一切有风格的东西,所以中国的旗袍汉服我穿,欧洲茜茜公主式的大裙子我也很喜欢,日常生活穿不了那么夸张的就会穿些小洋装。

      土耳其姑娘S问我,那XX的裙子你有吗?

      她说了个我没听懂的单词,我琢磨了下拎出手机打开词典让她拼写一下,拼完了我一看下面的翻译,“艺伎”。我恍然大悟问:“你是说日本的和服吧?”

      S比划了半天没说清,听我说出和服一词也反应过来的样子,连连点头。我说我没有,真正的好和服是很贵的,而且出于历史缘故我们不会太喜欢看到和服出现在街头。穿和服拍些艺术照、去日本试穿和服都不要紧,不过想像穿旗袍这样随便上街可能会有些不妥当。法律并不禁止穿和服,但这大概算是约定俗成了的习惯。

      J和S一脸表示理解的表情,又被我“好和服很贵”这句话给吸引。接下来我们仨就开始在说价格算汇率互相问“这对你们国家来说算贵吗”的体察民情中度过,简直是数学和政治课的合体。

      热热闹闹的一个上午。最后我们班里有人喊着说合张影吧,男孩子P于是起哄一样地叫着zusammen。大家都笑,想起之前每次上课的课间,P都会拐着调子喊着zusammen,几个人可能就会一起出门去吃点东西再回到教室继续上课。

      而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们一起闹着叫着zusammen,凑到一块儿对着镜头合了影。

      我拎着包,看我们班和隔壁班有几个孩子陆陆续续离开,和老师拥抱说了再见,听夸了几次旗袍和手包好看的J对我说“我会想念你的时尚风格的”,也走出那家小餐馆。

      我又走了一遍一个月里走过了很多遍的路。古桥边那只代表祝福的铜猴,街边熙熙攘攘的行人和永远悠闲坐在伞下喝饮料吃冰淇淋的路人,热热闹闹的精致小店。我一点一点走过去,给父母打着视频电话,有点感慨地说虽然到英国读书往来欧洲很方便,但第一年内毕竟我大概会忙于学习和适应,不大可能出门玩耍,况且就算到欧洲也未必是直奔海德堡而来。这一次走过这条街的感觉将会是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的最后一次了。

      稍微有点不舍。虽然我一向自诩是并不太为分别和结束所牵绊的人。但是大概,人就是会在一段经历结束之时,只要存在无法被磨灭的幸福片段,就会为这段结束而感到伤感的存在。

      街边演奏乐器的人奏完了一曲。最后一个音符已经被拉响,我们挥手作别。

      飞机穿过云层。这个夏天也走向收尾了。


【十四】

      但是一定还没有结束。

      所谓一期一会,一定是因为,很多时候我们并不知道在过去、在未来,我们曾经,或将要再次遇见。

      总会再次相遇。

      于是也许某一年的夏天,阳光正好。我的德语应该已经大有进益,独自一人重返海德堡,走过所有熟悉的桥和街道,站在那家颇具盛名的冰淇淋店前排着队准备买冰淇淋。街上该有背着书包行色匆匆来自各国的学生走过,也有慢悠悠慢悠悠喝着冷饮的当地人。

      或许排在我前面的人会和我在等待的时候互相看一看,善意地对彼此笑一笑。我因此就开口搭话说:“天气有点热。不过阳光真好,海德堡真是个可爱的地方。”

      那人也许会回应我:“可不是吗,海德堡真的很可爱。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到这里来了。您以前也曾经来过这里吗?”

      我会说:“是啊,2019年的夏天我曾经在这里参加过一个夏校。真是十分美好的回忆,我度过了一个很棒的八月。”

      “2019年夏天的海德堡夏校?!”

      “……是的?”

      “Ich auch!”


【十五】

      海顿的乐章于是又轻轻地、温柔地奏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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